李笠 世界華人文藝 2024年07月23日 18:14 湖北
自然就像一个人坐在落日的海边
海的另一边,一块辽阔的麦地, 一大片
白色斑点。是扔弃的塑料?
走近,发现是海鸥
它们在麦田里干什么?
它们纷纷飞起。像雪片,冬天的抒情诗
我在希腊一座垃圾山上见过它们
它们尖叫着盘旋
它们在觅食
就像船尾浪花上拍手叫好的同类
奇怪,第二次路过那里
见到这些白点的时候
感觉很自然
就像有人把一块印着星星的红布
当作祖国,或自己的生活。我们就这样活着
我喜欢这样的葬礼
不在教堂,也不在殡仪馆或墓地
而是在花园,客厅
那个枯瘦阴郁的中年妇女开始扭动起来
那个蒙克画里海边的黑衣女人开始扑扇蝶翼
西湖四月的嫩柳在舞动
角落啜泣的肥胖的女人
坐在椅子上的年逾古稀的女人
她们站起,舞出躲藏在皮囊里的活泼女孩
死者,一位年轻的母亲
在笑,像抱着自己刚生下的孩子
烛光摇曳
酒杯开出一朵又一朵黄花
这是深夜
在泪水变成琴声,语言变成诗行之后
仰望
一只鸟在空中长时间,使劲地飞着
耀眼,但并没留下什么
云慢慢变红,发紫,变黑,没入深渊
好像它们从未火一样红过
我坐着,喝着酒,想到了上面这几行
机器人也能写出的诗句
机器人能写出这样简单,客观
富有寓意带着我呼吸的诗行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
一个人坐着,像秋夜花间的李白
喝着酒,看明月如何用光
轻裹着我,裹成羊水里无用的胎儿
理發
我爱这个给我理发的捷克女人
她的手如此的轻,像蝴蝶
扑扇一朵裸露的花朵,又像
圣母搂着浑身是血,僵硬的耶稣
她不停地梳着。我忽然感觉
我是一片夏晚清风吹拂的草原
我舒展,用风吹草低的姿势
并想到哀叹白头搔短的杜甫
我庆幸仍有这么多头发,尽管
花白,但保存着往昔的姿态
她细心地剪着,就像我在译诗
推敲!一束发丝一诗句。我们
素不相识,理发又是如此的枯燥
但她细心地剪着。做女西西弗斯
雪豹
它忽然起身,张嘴,发出一声
锋利的吼叫,两眼喷射火焰
是愤怒?哀怨?它重新趴下
安静,仿佛回到了白雪皑皑的山谷
不是照片上你看到的模样:
傲立雪峰,威视远方
它趴在地上,竖着耳朵
浑身是土,紧偎铁栏。它不再
奔跑——笼子不允许这样
哦,让它拒绝饲养,走出
笼子,穿越辽阔无际的高原?
它静静趴着。毛色与尘土
混为一体。只有那声
突然的吼叫,证明它仍然还活着
边缘者
一首关于我母亲的二十行诗
变成了六行。我必须砍掉妖艳的
丝绸隐喻,玲珑似玉的词……
我翻译着我,把我名字“笠”
简化成 Li,用红果替代柿子
让天上来的奔腾的黄河之水
躺成森林湖泊,让江南三月的雨
冷却成一月的雪,把白桦当作
月下的修篁,或相反
我戴着镣铐跳舞,为了使瑞典语
仰头,屏息,引发
共鸣
青铜罐
它是个赝品。假的。而你把它当成了
真品。因为那些所谓的“国宝”
并不能像它
给你带来纯粹的喜悦
或慰藉。它比它们拙朴
而这,正是欢乐的源泉:相信对方是真的
你阴郁时看它,它会展示一个女人
乳房的美,讲述地球的价值
和水果的奥秘
并掀弄着清澈的涟漪
看着,看着,你不禁感到一阵甘甜
它是一面镜子,把所有的时光和空间
吸纳在自己身上,所以
遍体伤痕,如中秋月的表层。你
因而看到你的
出生地,梧桐,弄堂……你血液里的
那些箫声琴音……你
给它插上梅花——它一直在等待着
而就在这时——你困惑起来,不知道你在
商朝还是民国
或大明王朝。柔软的香
搂着你低语:“我认识你,你叫
李笠,很务虚,除了诗,你一无所知!”
秦俑
他们抽掉我灵魂,我站立成
高大的武士
他们给我挖了一道沟
我披上盔甲,拉开弓箭
他们埋葬我
我沉默,眺远
把所有动静都当作敌人
日夜提防着,像一部禁书
我必须听从圣旨
把黑暗当作阳光,把恐惧
当成生命的意义并感恩
我的世界是深渊 功与名
只是为墓穴而立。我是秦俑
清明,复活
它们重叠在一起,两个
含义不同的词,或境界
形影在镜中交换着位置
没有死,又哪来复活?
水仙!它们像油菜花闪耀
在树下,路旁,水边……
它们犹如蝴蝶轻盈扑扇
仿佛地球的引力并不存在
水仙不在油菜花的地里
它在英国的一座公园里
只要走入,它就会为你
翩跹起舞,把你当作诗
我常做着同一个梦
我常做着同一个梦:猛然间丢失了
护照,在登机口
在旅店登记的时候
这次是在海关:我把护照
递给一个穿制服面似观音的女人
“你的签证已过期!”
我被扣押
被关入一间小屋
被扔进动物园一只金色的铁笼……
“没有祖国,就没有你追求的诗意安居!”
一群围观的猴子冲着我喊
我惊醒,望着窗外的月亮
我是否在用我的经验
翻译着父亲的梦?
我问自己。父亲临死前的一年
常梦见餐厅的灯笼
是龙座砍下的
脑袋,他戴过革命的大红花
昨夜,重读完《红楼梦》
带着白茫茫大地上宝玉的背影
我沉入睡梦
同一个梦:海关
站队的一瞬发现手上的护照
没了。并且,奇怪
衣袋里的手机
也跟着不翼而飞
机场突然变成一座大雪纷飞的荒野
一片轰响的旋涡
我下沉
下沉
下沉
一直沉到二十年前我爱游逛的一座公墓
变成墓碑
我惊醒。四顾。我正躺在布拉格一个
犹太人(死于集中营)
建造的一栋名叫“风景独好”的宫殿里
阳光打在我的脸上
教堂的钟声缓缓碾过所有的屋顶和城堡
一个人的风景
彼此对视的他们曾经是
一人。他们被苹果照亮
分成男女,被驱出
天堂,颠簸,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你看到的最初的风景是人
你看到的最后的风景是雪中的烛火
你看到的,是一个人的风景
是一个人,风景;命与处境
他张开双臂,发现身体是沉重的十字架
十字架无处不在,从你忽略的地方
压向你。站在礁石上
望海的女孩,也是山上挑柴的老人
他们都盯视着
脚下——深渊随时会洞开
你看到的最初的风景是人
你看到的最后的风景是雪中的烛火
坐在海边的情侣也是街上擦肩
而过的行人。光脚坐在公路旁的男人
变成机场戴礼帽熟睡的我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睡梦中颠簸
卖烧饼讲课当官喝酒还是在庙里烧香
穿旗袍还是穿尼袍
都只是同一个词的
不同用法。都是独处时的你
水边的空椅和礁石上的羽毛
在讲着同一种缺席
摸地上阳光的幼儿也是盯视
镜像的少年——他们是不同风景里的
同一个人
行走沙漠的男人
突然缩成沙滩上一个挖沙子的男孩
你看到的最初的风景是人
你看到的最后的风景是雪中的烛火
每一道风景都是镜子
你可以在那里照见自己
而灵魂在镜子中间来回穿梭
用清醒的目光翻译着光影这首浩瀚的诗
挽歌,另一个我
我在水边喝咖啡,他在山上饮茶
我入睡,他醒来
我吃面包,果酱,他吃馄饨
喝粥,嚼咸菜或油条
我在林中散步,他在酒席应酬
我月下独酌,他为时尚讲课
我说黑是恶,是深渊,是金钱,惶恐
他曲尽其意,说黑
就是白,用长文阐述自由的出处
我忧成十字架上的枯瘦
他喜成庙里肥头大耳的佛陀
我对着云朵自言自语
他对着观众滔滔不绝
我听梅花三弄,他听肖斯塔科维奇
我读老子,他读《圣经》
我谈祖坟,他谈尤里西斯
有时,我和他在手机里相遇(像脸
和厕所里的镜子)
我谈屈原,他谈王维
那时我这边正下着雪,他那里下着雨
于是彼此沉默——汉语
拒绝被翻译成任何一种西方语言
或相反。死亡
将终止这一切,但
在这之前,我必须弄清我和他的关系
转世
写诗,还是做模特
是否就是哈姆雷特活着
还是死去的转世?
都干!一边写诗,一边做
模特,你说
这建议很好,但诗人
有做模特的吗?舞台,封面
能成为山林的茅屋吗?
不会写诗的帅哥不是好模特
你说。你是说:没有
灵魂,就不可能有美?
完美,若意味着不做
选择,那么,欲望
是否都真正获得两者都要?
一只手摘月亮, 一只手捡硬币
做一个诗人模特,或一个
模特诗人,这
是多么符合世俗理念,就像
阴阳两仪,或我中有你
做一流的模特,需要欢乐
而写一流的诗,就会
颠沛成杜甫,流离为早夭的里尔克
花园佚事
我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一座
花园;听见体内的血流成瀑布
草像煤气的火苗嘶嘶摇曳
它们为孤独鼓掌:把静当盛宴
凝神是大声歌唱:堕地的苹果
不停抚摸我的目光,渴望
我能咀它——回到母亲的子宫
一些词荡响成隐约的钟声——
“岁月……一次旅行……无须目的”
感到身体(灵魂)是一股烟雾
在山谷里悠缓飘浮。蝴蝶在飞
人类并不存在。静,纵情歌唱
为一个意义像盘根,形式
与元素像潭水的世界。诗翩然而至
明代椅子
样子很美。像墙上红色涂写的标语
我想起买它时的幸福——
坐在上面,手握扶把,世界立即变成了宫殿
它稳健,显得有些像故宫
背后的景山。它
表达着什么。理念?信仰?啊,龙椅!
坐着,挺着胸,如对着照相机镜头
“朕,帝也。帝者,万物之主也!”
但这姿势能持续多久?腰,在隐隐作疼
威武。但不自然,甚至反自然
就像海边一对穿着盛装拍婚照的男女:
“把头抬高……再抬高一点…… !”
我一直想把它换掉,换成电脑椅
随时调节舒适度,让正襟危坐
放松成斜靠或半躺,满足现代人要求
但我为什么仍坐在这把明代的椅子上?
是,我总想到买它时的幸福——
坐在上面,手握扶把,世界立即变成了宫殿
我的两个混血孩子
他们在看电脑上的英语动漫
那里,一个穿红衣的金发女孩在与父母争辩
她拒绝他们逼他学汉语
我多么希望我的孩子能背古诗
比如“柳暗花明又一村”,比如“感时花溅泪”
但我知道他们也会拒绝,就像他们拒绝写书法
我多么希望他们能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但他们说人天生有罪,是恶的
“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战争,恐怖袭击?”
他们在学功夫,好像生来就知道“居安思危”
他们对练。把妹妹击倒后
儿子笑着说:“不过遇到子弹,我也只能一命呜呼!”
布拉格的秋日词
我穿上厚实的毛衣
宇宙在我四周垂成镜子
塔尖揭开云中的少年——
练字,背诗,“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宫殿展示我有过的爱情:
一只只相似的骨灰盒
“嘎”…… “嘎”乌鸦从城堡飞来
钟声敲响,镜子更亮
伏尔塔瓦流淌浦江的波光
夏日脸云集的大桥
此刻只剩下八九个鞋钉大的影子
钟声敲响,镜子更亮
此刻没有朋友,就不必再交朋友
一只甲虫,机器人
在花园里来回走动。除草
安静,如远方被打上“拆”的
老屋,被屏蔽的文章
钟声敲响,镜子更亮
救护车的尖叫涌出迷宫
涌向山上的修道院
和随遇而安的遛狗,那遁世的吟咏
陽關
风呼呼地吹着。风吹来一座残缺的烽燧
但何处是羌笛的呜咽?
风吹着。风吹来荒漠和空
我疾走, 一只拖着沙漠扑扇的蝴蝶
唐朝的雪夜把我身上的衣服抖动成营帐
也许风过后沙漠会呈现消逝的城郭和房屋
也许扬沙会沉淀出商旅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
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
阳关成了隔绝和屏障
阳关成了悲愁和哀叹。摆脱阳关?
但阳关在我们的血里!
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悲愤
征战和戍守风化成沙砾
阳关枯成一座形同墓冢的烽燧
我们转身向西, 一个针细的人影在动
他拓展着疆域
他是玄奘。一个宁向西行而死的梦想
一个点
一个终点或起点
他西出阳关
他进入更深的沙漠
他相信每个人都是一座关闭或敞开的阳关
他从远方带回伟大的故友—— 《心经》
他超越了护照
风呼呼地吹着,想把我吹成沙粒
风说:西出阳关,你才能遇见
真正的故人:那深处的沙漠,比沙漠更辽阔的诗句
END
作者/李笠